这是一个后来的儒生都十分忌讳的问题。毕竟怎么看，这里面孔丘诛杀少正卯的罪名都很牵强，结合之前说的，孔丘大部分学生都被吸引过去听卯讲述他的学说，就不免会给人一种孔丘是出于嫉妒和害怕的心思才找罪名杀死对方的感觉。再结合孔丘后来周游列国时，没少被害怕他会被当地诸侯重用的大夫死命排挤包围，也有不少涉及鬼神的咒术流派讥称这是孔丘当年不饶人的报应。
当然，老者若要应对，大可义正言辞地表明此事子虚乌有，或者直接说当时对方是妖言惑众，后世的记载是对孔丘和儒门的进一步污蔑。但不管他怎么回答，赵高都无所谓——他只是需要对方表现出哪怕一丝对儒家还存有的暧昧态度，然后以此为由，认定他和谋划刺杀王的大计的儒生有勾结，然后将他除掉就行了。
可他终究是小看了，眼前这个有着玄武之名的大方师，“卯啊？唉，还真有点遗憾呢，当年就记得听他演说，没来得及问他名氏，就被处死了。就记得他叫卯，唉。”就像是提到一个有意思的故人，玄武的笑脸当中有着几分怀念，又带有少许遗憾。
“诶？”这下轮到赵高傻眼了。但回想之前探子们带回的情报，他倒是有些释然，看来老者即便是和孔丘同时代的儒门中人，对这位祖师爷的意见颇深啊。但似乎是知道身旁的宦臣在想什么，玄武微微瞥了赵高一眼，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别误会了赵大人，老夫虽对孔丘颇有成见，但在对待少正卯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无可挑剔。呵呵，老夫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子贡他们看到他们的夫子也混在一边听少正卯讲说时的震惊模样呢。”
老者轻咳一声，但想起子贡这些人当时那因惊讶而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鸡蛋的嘴，简直无法容受笑出的冲动。不过既然对方问了，老者还是决定尽可能严肃地把问题回答了。但是在说之前，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老者别过头看了赵高一眼，很是认真，“不过赵大人，在老夫说当年少正卯那件事之前，老夫需要确认一件事——”
稍稍把头凑到对方面前，老者的笑看起来竟是如此让人讨厌，“您是以大王身边的重臣赵大人的身份来听呢？还是作为大王这些年最宠幸的宫女，赵小篙呢？”
“你！”
“莫激动啊赵大人，难道您忘了，您的易容术还有面具，还是老夫在您十五岁时倾囊相授吗？”看着赵高，或者说，原名为赵小篙的美人儿秘密被说破时的惊怒模样，玄武的笑意更甚，转而又变得严肃，
“还是先回到正题吧——也许在赵大人看来这是很奇怪的事，但孔丘终其一生都是在践行他认为正确的道理，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比起抱怨或者憎恶吸引走了弟子的人，不如去旁听一下对方的想法，以及学习下对方，到底是怎样吸引众多人来听讲的。这就是孔丘当时的选择。”
看着赵高不仅恢复平静，还若有所思的样子，老者嘴角微翘，继续捋着胡须，悠然讲述当年的见闻，“当时少正卯讲了不少有意思的理念，他的追求虽然偏于法家，但当时旁听的孔丘也确实有所收获，而且在席下听讲的人当中，他反而是提问求教最积极的。不过谁也不会想到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就是理应厌恶少正卯的孔丘吧。”
“那国师，您的意思是诛杀少正卯和孔丘无关吗？”赵高悄声问道。却只见玄武笑容渐冷，甚至出现了几丝嘲弄，“不，就是孔丘下令诛杀的。至少，诛杀的命令就是由孔丘所发，但那些狗屁不通的罪名……荀况这晚辈倒是没记录错，但孔丘还不至于写出如此说不通的罪名来处决他人。”
这下子，赵高就是再笨也算是听明白了，“难道说少正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但老者只是呵呵一笑，然后看着有些阴沉的上空和缓缓落下的细雪，才缓缓开口，“能考虑百姓的福祉，社稷的长久，这是很好的，而且正是有这样的格局，得出来的看法才会更加全面，更加有意义。但是啊，太过站在民众这边，只是一味地强调限制诸侯不合理的特权，你都在里头当官的，能不被往死里整吗？”
“而当时的孔丘已经对季氏把持的鲁国没什么期待了，也就答应了鲁定公的请求，当了一段时间的官并且处死了卯，接着就借机拿着定公给的可观的盘缠，去周游天下了。瞧，明明他的观点都挺有意思的，但是，如果背后没有流派，又发表了太多和自己身份不符的无礼言论，没有祸害到家人就算是很好的结局了呢。”
“国师，您这么说，本官怎么觉得，是把少正卯的死的责任给推到诸侯身上，而不是亲自处死他的孔丘呢？”尽管有些出乎意料，但赵高还是有机会把玄武的表现和跟儒门的关系依然藕断丝连上推，好编织出杀死他的罪名。
“这怎么能叫推卸呢？赵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但老者就像是没听出赵高的用心，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既然想推行自己的理念，那就要有被别人抵触拒绝的觉悟，更要有，很可能因为力有未逮而被抵触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或者权势，给抹杀，抹黑的觉悟。”
老者目光中虽然有惋惜，有遗憾，当更多的，是冷漠，“诚然，即便是孔丘也觉得他的讲学很有意思，然而，没有掌握多少咒术的少正卯，根本就没有将之支撑起来的本事。而他竟然选择了完全依靠在民众当中的声望，妄想凭着原有的职位在贵族的圈子里改变这些，那么被定公轻松捏死也没什么好说，而孔丘正好也需要路费，那么做个背黑锅的自然也就无所谓了，不要奇怪他毕竟不是为了气节可以让学生跟着他一起挨饿的混帐啊。”
说完，老者还不忘补充道，“赵大人，老夫建议您以后还要多多了解，不可偏信谣言，也不应觉得儒门中人就该是好心迂腐之辈呢。”
“国师，您是觉得本官其实见识短浅吗？”微微眯眼，赵高寒声道。但玄武的回应只是摇头微笑，然后看着赵高俊美的容颜，双眼透着莫名的认真。老者有话想说，但并非作为大方师，也不是儒门曾经的元老，仅仅只是一个过来人的身份，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只是比起本官，老夫觉得，本宫这称呼似乎更适合大人啊。呵，大王也曾跟老夫讲过，比起不得不納入宫中，来生育儿女的妃子，那个不惧大王龙驱的小宫女才是他最理想的后妃……”
话还没说完，玄武的脚步突然向后一挪，从容闪过了恰好袭来的利刃。没有任何调整的必要，仅仅后退一步的老者好整以暇地站在手握匕首的赵高面前，饶有趣味地看着面色阴沉的她。
“国师的修为果然高深莫测，本官佩服。”看着自己突然的一击被轻易躲过，赵高没有丝毫意外，只是郁闷于依旧无法试出对方的深浅。倒不是说眼前这老者比王要强大，而是，比起王那种看见就直接生起无法战胜的绝望的压倒性可怕，眼前的老者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泉流，再怎么深入也无法见底，直至窒息般的死亡到来。
也不知是装傻还是刻意忽略，玄武客气回道，“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耳，毕竟老夫实在怕死，当年炼丹前始终不忘强加锻炼，希望给自己延年益寿呢。”
但这才是赵高的目的，“可国师您却隐瞒了这个事，这样的您来我大秦，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匕首握得更紧，看着笑容渐渐散去的老者，赵高的样子也渐渐发生变化：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开来，柔顺的青丝因着气的散发而无风漂浮；原本就俊美的面容变得更加柔媚，那瓜子脸虽有些苍白却不掩那份绝美。
被官服包裹的身躯也突然变得有些矮小，使得原本合身的服饰变得有些宽大，却无碍她婀娜之姿的凸显。面无表情的玄武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丽人，暗自赞叹，一如当年看到妖媚的南子。即便大家的生存方式不同，但老者还是愿意去见证，去赞叹那份美，哪怕碍于身份，无法说出。
当然，赵高，或者说，赵小篙突然变成这样，可不是为了色诱眼前这老者，而是不卸下所有的伪装，她无法发挥全部的实力，“我承认，我看不清您的深浅。但为了王，就算要用整个罗网来陪葬，我也必须把国师您的命留下。”
猜到了小篙的心思，老者的目光中微微透出几分赞许，“想法不错，且不说老夫能不能以一己之力将你罗网的人全部杀死。就算真的全杀了，大王也怕是因着老夫杀害重臣的缘故而对老夫恨之入骨，再也不好留在秦国。”
可惜对老者来说，还是太嫩了。明明全神贯注，但小篙却完全没有看到之前还在自己杀伤范围外的玄武怎么行动，他就已经站在自己身旁，而自己却动弹不得，“但你有没有想过，老夫若只是把你抓住，然后带去大王那里对质，伪装成男人模样侍奉大王左右数十年的你，恐怕首先就得因为欺瞒君王而被治罪吧？你也死了也就罢了，可被人欺瞒的大王得该有多伤心啊。”
“再说了，”头微微靠近小篙的耳边，老者声音很轻，“家人因王族获罪而尽数死绝的你，似乎本来想杀死大王，断绝大秦香火的复仇者吧？虽然不懂你为什么放弃，并且为了更好地留在大王身边侍奉而找我学习这易容之法。但这也改变不了你曾经想要杀死大王的事实。”
“国师你——”被反将一军的小篙怒瞪老者，但对方浑不在意，反而不再制服眼前的丽人，转身向着自己起居的炼药房走去，“是为了大王的安危不惜暴露来驱逐老夫，却让知道真相的大王心里不好受，还是放弃因莫须有的怀疑来针对老夫，好好维持你所珍惜的日常，赵大人且好好考虑，老夫先行告退。”
说着，便背对着狼狈异常，面色纠结的小篙，踏着路上的积雪离开。直到走了一小段距离，神色平淡的老者这才嘴角一翘，“还真给你说中了，麒麟，那女娃儿真的不敢把秦王殿下对她的信任和亲近当赌注呢。”
尽管因为某些原因，老者和那个同样冠有神兽之号并且已经是大方师的学生虽说趣味相投，但见面不到两三句就会大打出手，因而也不常见面。但他们也时常保持着异地的联系，方才玄武所说的话，恰恰就是参考了这位学生的建议所发出的。
但当时若是小篙真的铁了心要护着王的安危，那么最好的结局老者也只是把她给杀了，但勃然大怒的王肯定会容不了自己，也因此，会让自己之后的工作很不好做。可惜，那美人儿还是低估了自己在秦王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位置，也小看了王的目光。
想到这，玄武就不禁摇头。人类因着感情，而让原本有些乏味的人世充满色彩，可也因为情感，产生了很多不必要的间隙。因为爱上了平凡却也不凡的王子，原本只想刺杀他的女孩一直扮演着宦官的角色，默默守在王的身边，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贞洁却不求名分；
可秦王又何尝没注意到？要真想知道那个宫女的来历，只消让其他宦官管事查查便可，但那个逐渐雄才伟略起来的王也害怕，害怕着，自己一旦把真相说出，和伪装成宦官的少女摊牌，他们的情谊，便无法回到从前。
太过在意彼此的两人就这样，明明无比靠近却又有着一线跨不过的距离。只有作为旁观者的他，既是庆幸，又是无奈，然后，在学生的建议下，成功威胁了决意保护所爱之人安危的丽人。
只是……
“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想起终日买醉，悔恨过往的学生，玄武不住摇头。麒麟，乃是象征着正义的瑞兽，然而，老者依稀记得，自己的老师和他提起这瑞兽时，总会不住摇头——
麒麟之所以正义啊，不是它天性正直，驱逐邪魔。而是只要站在它面前，不管是旁人看来多么品德良好的人，都会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内心哪怕存在一丝瑕疵，都会被完全勾出，将旁人所不知道的恶劣姿态完全暴露出来。
正因为只要出现，就有邪恶衬托，麒麟，才是正义的。一如他那个学生，总能挖出他人心中的漏洞并加以利用，哪怕他本不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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